30
2020
06

国馆散文《丑父》

父亲很丑,1米42的个头,村里有几个初中毕业的孩子私下叫他根号二(根号二开方的结果等于1.41)。父亲长了一张大脸,在常年的风吹日晒之下变得干巴巴的,父亲平时胡子拉碴的,再加上一双无神的眼睛,简直可以说邋遢得有些让人不愿意靠近。最烦的是,他还很憨。

除了种田,父亲没有别的本事。我和哥哥读书要学费,他种的粮食卖不够钱,就种烤烟。种烤烟有很多特别麻烦的程序,最后一个环节是把烟叶晾到特殊的烤房里烤,对温度的要求特别严格,一天24小时,父亲需要每隔一个小时去烤房里添柴火,每年的这个时候,他就有连续四到五个月的时间没能睡个囫囵觉。村里的路很烂,不能走大车,只偶尔有村民自己用摩托车改装的三轮车带着一股黑烟和惨烈的嘶吼,像发了羊癫疯的怪兽一样颠簸着爬上来。要把烤好的烟运出去卖,把种烟用的化肥运回来,父亲全靠自己的双脚和双肩。因为他矮,每次背着一大捆烟叶走在路上,从背后既看不到头,也看不到脚,仿佛就是烟叶自己在路上走,显得很滑稽,这也更容易让人觉察到父亲的憨。

因为父亲又矮又丑,还憨。小时候每次学校要开家长会,我总是找各种借口不让他去,好在他很忙,能不去,他就不去。读小学二年级的一天,下大雨,我早上翻山越岭去学校时淋了雨,在学校发高烧,头疼得趴桌上啜泣不止。没有电话,老师请个刚好顺路的人捎信给父亲。下午的时候,他从头到脚都是泥地站在我的教室门口,大声喊我的乳名:“走,回家。”他背着我淌水,翻山,一身水,一身泥。

父亲读书不多,不知道有神论、无神论是哪路神仙,但事实上他是个“无神论”,不相信鬼怪,在他大半辈子中,一切苦难最终靠的都是自己的双腿和双手,任何神仙不曾帮上任何忙。初中的时候,我们去上学的路边有一处悬崖,悬崖边上有一棵巨大的歪脖子柏树,有一天去学校途中,我靠在歪脖子树上乘凉,不小心以头朝下的姿势滚下了悬崖,最终落地的姿势却是后背上部先着的地。我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意识模糊,呼吸困难,旁边有人叫我,我却只张着嘴大喘气,答不上话。小伙伴们都惊呆了,我在地上躺了约半个小时,除了额头擦伤,还有点直不起腰,其他一切正常,然后照常去上学。因为家远所以住校,周末回家的时候已无大碍,和父亲说起此事,他却嚎啕大哭起来,他跑去给我死去的爷爷、奶奶,各位祖先烧香磕头,给所有他听说过的神仙磕头,也不管他们在天上管什么,因为所有人都说,人从那个悬崖上掉下去,应该摔死的。我的父亲他坚信,我是得到了祖先和各路神仙的护佑。

大学毕业以后,哥哥定居北京,我来了广州。一南一北,国际化大都市。父亲老了,几番劝说,两年前他终于答应带着母亲来广州小住几天。高楼大厦车水马龙,第一次见到,他有些惊慌失措。在人流中,他总是紧紧抓着母亲的手,他怕母亲走丢,也怕自己走丢;我自己开车出去,他总是担心车门没关上,很用力地关门;我特意带他去坐地铁、公交,来来回回教了三天,也没学会;人一多,他就慌张,不知何去何从。站在扶手电梯前,就像一个恐高症的人站在悬崖边上蹦极,犹豫不决,似乎要下定拼死一搏的决心才敢迈出去那一步;过地铁闸机时,他总是紧贴着前一个人,刷卡后他总是小跑着过闸,生怕被夹住。不同的是,我不再觉得他丢人,站在一旁小声教他、鼓励他,对旁边等候的人赔笑脸道歉,让他们再等等。预先设定的行程没走完,他就匆匆要回家了。

父亲本来就丑的脸,老了,更干巴了;父亲本来就矮,老了,背驼,更矮了;本来就憨,老了,更没办法变聪明了。丑、矮、穷、憨,现在又老。他越来越像深山里一坨泥巴。借用一种说法,岁月从他身上夺走的都给了我。

我长大了,现在我愿意带他去任何地方,任何场合,并大大方方告诉所有人:“这是我的父亲。”虽然他丑,他矮,他憨,他穷,像一坨泥巴。

如果有机会体验时光倒流,我希望从小就能这么做,从来不曾犹豫。

(来源:阅童军国际总会/作者:国馆)

责任编辑:文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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