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2020
08

井国宁散文《奶奶的拐杖》

昨夜我在梦里再一次见到奶奶拄着拐杖的身影,不同于以往,她的脚步不再蹒跚,更没有颤巍巍的样子。我看着她逐渐消逝在视线里,大步追上去,一边追着一边呼喊着,奶奶。她没有回头看我一眼,就那样在道路的尽头变成一个黑点,直至不见。我说不清是什么原因会做这样一个梦,唯一可以解释的,大抵是思念的缘故吧?

奶奶是个小脚女人,是最后那批缠足的女人之一。每天临睡前的第一件事,和早上起床的最后一件事,便是拿起放置在炕角的那两条缠足布,顺着特定的方向和纹理,有条不紊地缠好绑好。然后下炕,拿起热水瓶,往脸盆架上的洗脸盆里倒点热水,遇到天气热或者水太烫的时候,便会叫我们这些孙辈的兄妹几个其中的某一个,让我们拿水瓢去厨房的水瓮里舀上半瓢凉水,倒在那温度太高烫手的脸盆里。凉水就是冷水,老家方言叫凉水。

洗完脸以后,若外面天气晴朗,奶奶定是要拄着拐杖(老家方言称作拐棍),迈着颤巍巍的步伐走出房间,走出院子,然后拐弯到三四十米外的池塘边去的。那拐杖是集市上买来的,竹子制成,握手处是个龙头模样的造型,接触地面那端,不像现在的拐杖是多个支撑点的,那个只有一个单独的支撑点。所以,相比较而言,稳定性自然没有那么好了。奶奶拄着这样的一根拐杖,串门逛集市,鲜有磕碰,可能与她步伐很小有关吧?靠着池塘边的马路道沿上,是邻居家一个大哥家院落的围墙,那里面向正南方,暖和舒适。旁边有个遗弃不用的碌碡,大多数情况下,出门晒早上太阳的人,都会抢占那个位置的。奶奶看没有人,便拄着拐杖凑近跟前,试着靠着碌碡,感觉稳当了,才慢慢把拐杖放在墙边。接下来,她便和那些和她一样在早晨的太阳微暖。微风不燥的时候,晒太阳的人都一样,看着池塘边洗衣服的中年妇女一边洗着衣服,一边拉着家常。又是张家怎么样,李家如何之类的话题,偶尔能在运气好的早晨,看到那年头很稀缺的一辆汽车缓缓驶过道沿外边的马路,更多的时候,是一辆接一辆的自行车,间杂几辆破旧的摩托车。一会儿是叮铃的自行车铃声,一会儿是滴滴滴的摩托车喇叭,和着夏日池塘边此起彼伏的蛙叫声,以及那些个农家妇女话语闲谈间迸发出的笑声,如同一个伟大的演奏家,演奏出一曲清新悦耳的名曲一般,让靠着墙角晒太阳的这些个男女老少,大爷大妈等如痴如醉,不忍离去。

到了吃饭的时间,或者是母亲,或者是婶娘,定是要让我们几个兄妹中的某一个人去池塘畔,叫奶奶回家吃饭的。奶奶虽然步履蹒跚,但耳朵灵敏,每每听到我们的呼唤,还没有等我们几个出得院门,跑到那几十米外的池塘边,她便已鼓足了劲儿,拄着拐杖,准备起身了。可能是时间长了,腿有点麻,或者小脚的支撑点太小,不够稳当,多数情况下我们看到她起身时,是比较吃力的。于是,前去喊奶奶回家的人,都会赶紧凑到跟前,扶着奶奶的胳膊,让她慢慢的起身,生怕她磕着碰着。可奶奶每到这时,总会朝着我们摆摆手,言下之意是她可以应付得来,无需我们帮助。我们便只能放下准备扶着她胳膊的手,站在离她最近的地方,看着她起身后,拄着拐杖,迈着很小的步伐,慢慢的朝家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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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的院子确实是太窄了,分家自是回避不了的话题了。得知要分家搬到几百米外的另一个胡同里去生活的时候,我真的有点不舍,但年幼的我左右不了大人的主意,只能听父母的安排和决定了。在不舍中父母带着我,离开了老屋。我记得门前爷爷和奶奶,还有三叔和三婶以及堂妹一直看着我们走过池塘边上那个拐弯的路口,伫立良久,才回屋去。

多年后从很多文学小说里看到诸如“三世同堂”或者“四世同堂”的情节,我知道那是在很多年前人的思想产物。随着社会的发展和人们思想的进步,独立的小家庭是势不可挡的趋势,也只有这样,每个家庭成员的劳动力,才能得到最大程度的释放,才能更好地去自力更生。

搬去新址后,离老屋的距离并不算远,也就步行五到八分钟的光景。然而新址是另外一个胡同,有了很多新的小伙伴,同学,也有了许多之前从未到达过的田野和乐趣。回去老屋院子的时间,一下子压缩了很多。奶奶可能还想着我会像以前那样,时不时跑到她那里走动一下,陪她说说话,或者聊点别的事情,听听她的唠叨。完了像以前那样摸摸我的额头,盼着我快点长大。许久未去老屋看看奶奶,我沉浸在新的环境里,仿佛忘却了这些,忘却了那个期盼的眼神,和那个期待的心。

有一天,我正和小伙伴在门前的小土堆边玩耍。这时,另一个小伙伴说,快看,你奶奶来了。我顺着他说的方向看去,在胡同口那个斜着的拐弯处,一个黑点越来越近。慢慢地,我看见了一个真切轮廓出现了,拄着拐杖,用那个黑色的像网兜一样的东西盘着头,一步一步慢慢地朝着我家的方向来了。看到这,我赶紧跑着过去,到了跟前一下子抱住奶奶,大喊了一声,奶奶。奶奶停下脚步,摸着我的头,说我来看看你。我抬着头,咧着嘴,望着她笑,那时的我并不知道那是怎么样一个心情,及至多年后,从父母看到我儿子,听到我儿子的声音,才读懂那是一种期待已久的渴望,是一种天伦之乐的满足。

我扶着奶奶到了家门口,还没有进门,就已经朝着院子里喊:“爸爸,奶奶来了。”父亲正在院子里做木工活,听到我的话,赶紧放下手里的活,朝着门口走来,这时我们已经进了院子,朝着上房的方向走去。母亲从厨房走出来,和奶奶打了个招呼。我扶着奶奶进了上房,扶着她坐在方桌边的椅子上,给奶奶倒了一杯茶。父亲问着奶奶最近的身体如何等等,完了看到方桌前奶奶那个竹子做成的拐杖,那是父亲和三叔给奶奶从镇子里的集市上买回来的,用了有好几年的时间了。扶手处已经被手掌打磨的锃亮锃亮,显现出内里的纹路来。父亲生怕这根拐杖不牢靠,就问奶奶,要不他给奶奶重新做一个,反正自己有手艺,用最好的木材做一个,可奶奶还是坚持用她那根,又说竹子的韧性好,比起一般的杨木柳木等都要稳固些,又说已经习惯了这个,再换一个怕不习惯。父亲听完,也只能依着奶奶的想法了。

时光如水,我很快从一所所学校毕业,然后走向社会,去追寻自己的人生脚步了。几年后回到老家,我看到原本一头乌黑头发的奶奶,已是满头华发。那原本还算光滑的面庞上,此时已是连片的坑坑洼洼,这岁月的划痕,像田野间麦地里的沟壑一般,深刻而清晰。奶奶的脚步更蹒跚了,拄着拐杖往前行走时,愈发颤颤巍巍了,仿佛秋日里树梢的那一片片黄叶,随时会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秋雨冲向地面,或者被一夜的北风扫落到地面,最后淹没在泥土里一样。奶奶再一次用手抚摸我的额头和脸颊的时候,我分明感觉到她的手臂在颤抖了,没有了以往记忆里的灵活了。

在家里待了一段时间后,我又一次想要远行南方。我不知道是年少内心的躁动不安影响着我,还是外面世界的流光溢彩诱惑着我,反正我是决意要去的。奶奶得知这个消息后,把我叫到跟前,跟我说了很多的话语,我知道那是一种人近黄土的恐慌,更是一种忧心而无法放下的期望。她说完那些话后,末了说了一句,我怕见不了你最后一面。听到这,我心咯噔了一下,略微迟缓了片刻,赶紧拉着她的手,说,不会的,奶奶,你一定还能再活十年八年,你得等着我结婚,等着重孙子的降临,等着四世同堂。奶奶听完,长长的一声叹息,然后下了炕,拿起炕边放着的拐杖,慢慢地走出房间的门,走出院子。我跟在后面问她干嘛去,她说去串门了,让我赶紧回去收拾东西,走的时候跟她来说一声。我看着她的背影,大声地回答着,知道了。

未料,一语成谶。

大概两年后的一个中秋前夕,我感觉许久没有打电话回家,便趁着下班后的间隙,跑去宿舍对面的公用电话亭,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问了一下母亲和父亲的身体状况,特别问了一下奶奶最近身体好点没。电话那头,母亲突然沉默不语,我连忙追问怎么了。许久,母亲回我,你奶奶已过世,前天入土的。你寄回来的中秋月饼,奶奶吃了一个,到最后她还念叨着你的名字,但你爸和三叔想着你刚换个新的工作,来回几千公里的路程,便没有告诉你。听到这,我感到鼻子一酸,顷刻间泪如雨下。电话从手中滑落,只剩下母亲在电话那头“喂喂喂”的声音了……

我拖着沉重的脚步,从电话亭里挪身出来。南国的街头,霓虹灯亮了起来。我漫无目的地走在街头,看着汽车驶过来的灯光,和夜空里那些星光,似乎是太多的存在,可它们,又有谁能愿意倾听我的心事呢?一瞬间,我倍感孤独。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很深的梦,像演电影一般,想起了过往的诸多情节,那每一个情节里,都有奶奶的笑容,和那根拐杖。从梦里惊醒的夜半时分,我揉搓着惺忪的眼睛,站在阳台上,望着夜空,恍惚间,奶奶的音容笑貌,又再一次呈现在眼前,逐渐清晰起来。

(来源:阅童军国际总会/作者:井国宁)

责任编辑:文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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